《魔法满屋》:拉美文化叙事下的霸权逻辑与权力焦虑
迪士尼新作《魔法满屋》传承了自20世纪40年代“睦邻电影”创作以来的拉美文化叙事的政治策略,其所虚构的哥伦比亚马利加家族的魔法危机故事,正如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里塑造的布恩迪亚家族,有着极具现实感的隐喻:迪士尼为代表的美国之于当前世界政治格局的主导能力,如何长久以来极具“魔法天赋”、又如何陷入“魔法失能”的危机焦虑,而最终又如何以语焉不详的情感和解方式解决危机的自我慰藉的浪漫童话。
“你的天赋是什么?”——这是每个人在形成主体性认知过程中必不可少的自我追问。2022年,在中国大陆上映的迪士尼音乐动画电影《魔法满屋》(Encanto)里,这也是开场首个音乐段落重复最多的一句问话,主人公米拉贝依次向观众介绍了马利加家族每位成员的魔法天赋,从而开启了迪士尼最擅长的冒险之旅叙事。《魔法满屋》作为迪士尼第60部长片动画,综合了迪士尼的3D动画技术、跨文化奇观和魔法世界建构等所有“天赋”,不仅成为疫情以来北美动画票房史上最卖座影片,还获得了2022年美国金球奖最佳动画电影奖,以及第94届奥斯卡最佳动画长片。然而,影片剧作上的缺憾也显而易见。《纽约观察报》评论为迪士尼“前进了两步,却又后退了一步。”(1)所谓前进,一是指女性形象塑造的政治正确性,二是指哥伦比亚多元跨文化元素的挖掘。但是戏剧冲突的羸弱与转折的过于突兀,导致影片结构的明显失衡。这种艺术创作问题不仅仅是编剧失利,而且是表露出自“睦邻电影”模式的拉美文化叙事“天赋”在今天语境下的失陷境遇。
作为音乐动画电影,著名作曲家林-曼努尔·米兰达(Lin-Manuel Miranda)为影片《魔法满屋》创作的八首歌曲,将百老汇音乐剧风格与哥伦比亚拉美曲风相结合,充分展现了迪士尼的“音乐天赋”。其中,《我们不谈论布鲁诺》还在一段时间成为国际“抖音神曲”,在北美掀起了一场“拉美热潮”。这并非迪士尼动画首次掀起“拉美热潮”。自1940年以“拉美之旅”叙事模式的“睦邻电影”(Good Neighbor films)创作以来,迪士尼已形成了拉美文化叙事近百年传统,比《花木兰》《狮子王》《阿拉丁》等影片里的亚洲(中国)文化、非洲文化、阿拉伯文化等更有着明确的美国外交政治诉求。1933年,时任美国总统罗斯福提出了面向拉丁美洲国家的“睦邻政策”(Good Neighbor Policy),以缓解此前军事扩张下的国家紧张关系。在美国政府的支持下,迪士尼创作团队远赴拉美进行创作采风,完成了不仅在动画史上也是美国外交史上意义非凡的两部“睦邻电影”:《致候吾友》(Saludos Amigos,1942)和《三骑士》(The Three Caballeros,1944)。和此前的迪士尼童话的合家欢电影不同,“睦邻电影”肩负着极特殊的外交使命。两部影片都采用实景纪录与虚拟动画相结合的方式讲述了唐老鸭的“拉美之旅”,表现出美国作为他者文化对拉美文化与自然景观的好奇心和探索欲。虽然两部影片一定程度上实现了美国“睦邻政策”的目的,但拉美文化往往以理想、性感的形象充满了异国情调,这强调了美国与拉美之间长期的不平等关系。尤其是影片《三骑士》中,唐老鸭表现出对巴西演员兼歌手奥罗拉·米兰达(Aurora Miranda)扮演者的痴迷。关于唐老鸭的“拉美之旅”的文化叙事,拉美文化学者曾敏锐地指出:“自诩‘好邻居’(good neighbor)的美国,表面上在教它的泛美儿童如何建立自己的国家,实际却以乱伦荒诞的立场对其进行教唆。甚至在教我们拉美人如何成为美国的‘童养媳’。身处美国后花园,我们不仅因此成了贫穷的邻居,还成了充满诱惑的邻家女孩。拉美学者的“童养媳”“后花园”“邻家女孩”的具象化情感描述,表明了对美国主体身份的霸权位置的清晰认识。而唐老鸭的“拉美之旅”叙事模式,成为后来的迪士尼影片的跨文化创作“天赋”。例如《彼得·潘》(1953)所描绘的美洲原住民、《风中奇缘》(1995)的种族主义表述、《飞屋环游记》(2009)对于南美“仙境瀑布”等等。直到2017年,以墨西哥文化为主题的迪士尼动画电影《寻梦环游记》,终于在形式上找到了摆脱他者文化视角,而试图让墨西哥人讲述自己的故事,也标志着外部的拉美文化他者定位转变为内部的多元文化自我整合。
从拉美作为方法的文化叙事来看,《魔法满屋》既是《寻梦环游记》的延伸,又是迪士尼“天赋”的一次升级。前者将拉美文化里的家族观念融入其中,凸显了家族代际传承的叙事主题。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马尔克斯在巨著《百年孤独》里对布恩迪亚家族的描写,美国《波士顿邮报》就评论该作是迪士尼的魔幻现实主义创作,但这其实是一个美国中心式的误读。
尽管马尔克斯、胡安·鲁尔福等人的“魔幻现实主义”写作对世界产生重大影响力(例如中国作家莫言曾称之为“炙热的高炉”),但至今没有一名拉美作家认同这一说法,因为其笔下的故事恰恰是拉美正在发生的殖民主义、帝国主义掠夺与专政独裁统治的残酷现实。(5)因此《百年孤独》里的布恩迪亚家族史,其实就是哥伦比亚和拉丁美洲的百年兴衰史。在此,《魔法满屋》的魔幻现实也隐喻着一个极具现实感的哥伦比亚,即以美国为中心的“美国中心—拉美后花园”式的地缘政治现实。其魔幻在于,迪士尼以具有治愈魔法效力的玉米饼当地美食、用西班牙俚语“星期三”(Miércoles)开玩笑、以及充满异国情调式的拉美舞曲等充满情动力的哥伦比亚文化细节,表现出迪士尼出色的跨文化写作“天赋”。尽管《魔法满屋》的魔幻写作完成度很高,但在“现实书写”层面却出现了较大失误。围绕马利加家族衰败所设置的危机叙事,也表露出迪士尼之于拉美文化叙事的“天赋”的失陷,这主要体现在语焉不详的霸权与反霸权叙事的分裂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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